天路
遥远的岁月,当你一个人静静的呆着,最好在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时,它们就如潮水般,汹涌着,扑进你的大脑里。
其实并不远,甚至仿佛就在昨天。
阔别十七年后我又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了。她有很多名字,最响亮的一个叫“青藏高原”。还在路途上的时候我便预想了那一刻,我会对着天地高声欢呼“我回来了”。然而,事实上我什么话也说不了——我极力搜寻着童年记忆中的那个拉萨,但一切都变了,我已不再熟悉。
我是流浪着来到这个被称为雪域明珠、日光城、圣地的——夹着神的旨意与现代气息的地方。
我不愿称之为一座城市。因为后来当我再路过兰州,路过西宁,路过成都的那些时刻,我才分外地感到自己回到城市里了。
她或许只能算是我精神的家园吧。
九月的秋天很短暂。郁郁葱葱的叶子很快就退去了浓妆,变淡了,变黄了,尔后随风而逝,撒满了拉萨的每一个角落,剩下干瘦的树枝刺向永恒的天空。这个家园非常宁静。因为她的神圣,所有属于城市的声音都入了你的耳,你却听不见,你的灵魂轻飘飘的,总让你觉得不真实。
每个清晨不等天亮,虔诚的信徒们就拉开了长长的转经队伍。被高原风刻蚀的脸庞上尽是暗红、红里透黑的皱纹。万千种装饰的转经筒在他们手里不停歇地转着。远到而来朝圣的人们更是三步一磕头,匍匐着躺下去,拉长的身子彻底与大地拥抱了,从手掌到脚尖。他们用身体丈量这大地,从容不迫,悠缓而坚定。正是这样的在精神驱使下的缓慢动作,支撑着一代又一代牧民从青海等地,无可辩驳地跪拜着,来到拉萨,来到大昭寺和布达拉。对于他们,今生或许不再有遗憾,一切未来皆可以微笑相迎了。
既是流浪,我不得不寻觅自己的生计。有幸的是一个电话把我从清亮且冰凉的佛意中拉出来,令我激动而意外地成为一名导游——我从未干过——连有关这块大地上的任何东西我都讲不出来,我只是在此成长,对那山,那一草一木,那河流中经历亿万年的沙粒,深藏了一份眷恋而已。但我竟没有畏惧,就这么领着几个俄罗斯小伙子上路了。
一路上,偶遇到被灰土裹着的藏族小孩子们,他们天真,贫穷,充满原始的风度。他们也乞讨,用乌黑的脸上那迷茫的眼。
在这块世界最年轻的高原上,尽是赤裸裸的山。山,没有一棵树。树,若不是在寥寥的几个小城边,你绝对看不到一棵自由生长的树。大地上只有草,浅浅的,枯黄的,一年中惟有短短一个月光阴她们才能喷发出盎然的生机,那是七月盛夏的时候。此刻天地枯黄一片。
没有人烟,没有村落,没有都市。枯草,岩石,山,眩目的阳光。
站在尼洋河畔突兀的山崖上,我想,凡目睹那绮丽江水的人们,必将惊叹于天地的造化。以你立足的地方为界,一边的河水纯蓝,另一边翠绿。而周遭,层层叠叠的山,一浪一浪,庄严而静穆。
我们的陆地巡洋舰所到之处扬起滚滚尘烟。那些骑着自行车身着贴身运动装,或者背着行囊悠然步行的外国勇士们,与我们挥手,点头,含着笑。那些微笑,是征服者的骄傲,是豪情万丈的奔流。那些灿烂的笑容令人神往,却又刺痛我——我看不到一张同胞的脸!
经历了三天的颠簸我们终于来到甲吾拉山口,远远地与她相见了——伟岸的珠穆朗玛!在众山之间,她宛如一座洁白的金字塔傲视天宇。不同肤色的,金发碧眼的,在这个小小的山口聚集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彼此间再无国与国的界限。大家纵情高声交换着自己的感受。依稀记得那个德国小姑娘,甜甜的,比划着胜利的手势,她的身后,正是那连绵数千里的喜玛拉雅。
夕阳下。落日的余辉洒上珠峰。我独自站在绒布谷底,迎着珠峰扑面而来的冷冷狂风。身后的绒布寺渐渐在天空中勾勒出淡淡的剪影。两岸的高山将谷地埋进巨大的阴影里,与前方那庄严的金色光芒形成无比惊心的高调反差。而她,第三女神,悄悄地将昼与夜分割。我的眼随着绒布谷伸向那幽蓝的绒布冰川,往上,就是她如黄玉般的肌肤。她的美,想必亿万年来都冠绝人间。
我再次无力高呼,无边的压力笼罩着我。我只能以藏民族的方式,跪拜于她的脚下,我与她此刻是如此的接近啊!我知道,我十几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五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地奔腾,玛尼堆无所不在。荒凉和神圣伴随我们直到异国他乡。
随后在拉萨的日子,我感到神在时时召唤,令我陷入一片沉默的安详里。
而今我已在深圳的海边,听风,听海潮。在蔚蓝的海和蔚蓝的天之间,我甜蜜地回忆着端庄的第三女神。
某天,不知哪位旅行者说:我的家?哦,我的家,在路上。我以为,这便是对信仰的始终如一和执著的追求吧。
北纬三十度
那个拥挤不堪的破旧小城很快令我窒息。足足九年的光阴,我一次次登上城外的小山,从草叶尖望向那遥远的夕阳,只因在夕阳以西的天空下,有纯洁清凉的空气……
血液里流淌着的不安因素逼迫我沿着大约北纬三十度再一次东进。来到一座我既不能表示厌恶又谈不上喜欢的都市。这里埋葬了我最初的几次爱情——恕我直言,我仰慕天下缤纷的女子。这座城市非常适合恋爱的过程,因她本身就浪漫,充满了发酵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醇醇的异国情调和优雅风范。她,便是上海。
但,我的爱情在上海的成功率为零。
后来明白了,那只是必然。身在东经一百二十二度,心却停留在九十一度。
离开上海以后,我并未打算将属于她的印象统统抹掉。事实上我怀念淮海路的树阴和诸多高等学府里的草坪,还有那些弄堂,偶尔也飘过来苏州河暖暖的、湿湿的、略带异样的味道。
吁一口长长的气,我以为自己是个男人了,那时我开始养活自己。
不可否认,一座悠久的城市对于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具有多大的塑造力和摧毁力。上海如此,成都亦然。前者至少加强了我的叛逆精神,后者却将我的一切精神抹杀!
或许因人而异。但我熟悉的人们似乎都对生活举起了双手。
我感到压抑,倦怠。围棋盘上纵横十九路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我的思想,和脚。
千般折腾,万般无奈,爱情终如弦断,分道扬镳。
一九八三年,三月。北纬二十九度,东经九十一度。深冬依旧。
雅鲁藏布江边,红尘滚滚。夕阳下,群山亦被染红。远远的江边枯草里现出两个扛枪的士兵。他们手里拎着战利品——野鸭。
这是九岁那年记忆里最美好的印象。孩子的天真和兴奋流淌在我脸上。哥哥兴奋地抱着我嚷嚷:“今天坐汽车,明天坐飞机,然后……”他也不知道然后干什么。
舷窗下是无边的群山和细如丝带般的蓝色雅鲁藏布。
然后?这的确是个始料未及的、困惑长久的疑问。
我觉得自己像叛徒,在无端的民族矛盾激化的前夕逃离了那座城,然后就被扔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丰富的物质文明甚至干练的金钱文明都未能使我开化。一种飘忽不定的力量经常吸引着我。双方牵扯着,在我的内心交战——未知缘何。
公元两千年,九月。成都仍被夏日的余威折磨,爱人却从彼此的怨恨中解脱了,剩下空荡荡的城市和空荡荡的心。最后,绕着这个熟悉的城市,巴士在夜色里蠕动着,载着一个懦弱的灵魂将要远行。辉煌、喧哗、闷热的一切,在一瞬间,仿佛于我陌生了。
难道这是离愁的注解吗?
睁开眼的时候,甲壳虫正费劲地爬山。淡蓝的野花开在曲折的山道旁,丛生在单调的碎石间,那样娇小,楚楚可怜。
原来这山只见上坡的一面——爬上来是一望无垠的草地,如浪翻滚,好似天幕下巨大的舞台——而远远的在天际下,高耸着突兀的雪山——我恍然惊醒,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正是日夜牵引我的那股力量么!我来到了。这,正是青藏高原!
红军也走过这块草地,在青藏高原的边缘。九月初的空气就已浸满寒意。一片片牦牛、绵羊和骏马主宰了这里;黑、白、灰、棕,好像所有的颜色都在为绿色点缀。蓝天下蜿蜒的、分分合合的溪流在草地上若隐若现,再次为这无边的绿增添了闪烁的金光。偶尔冒出的灌丛将大地反衬得越发简单——这是丝毫不受主观意志扭曲的原始的壮美!
好像大地也讲究音乐的韵律。甲壳虫在夜幕降临前从舞台上走下,这样的节奏正合我意。黑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看着窗外的城市从兰州变成西宁。
城市,只在夜晚才令我感到些许自由。
又一个清晨。这次甲壳虫义无返顾地爬上一座冰冻的山——橡皮山,恰如其名,光溜溜的,石块和冰块凌乱地躺在山路上。我以为,这就是青藏高原从青海开始的地方了。
上得山来,但见起伏巨大的草原直铺展到天涯。这里的草原却过早地枯萎了,只残留了斑驳的绿。这里的天空风情万种;时而雨,时而冰雹,时而阳光如剑穿透乌云直指大地。望天际,陡立的雪山一头扎进浓云里,只因草原和蓝天在香吻。
经过水天一色的青海湖,世界更荒凉了。整个下午和晚上只有矶石和稀疏得可怕的死草。见过一次活着的生命,是一群漫步的野骆驼。
没看见两河源头的涓涓细流,却感受了洪荒世界大开大合的气势。第四个夜晚在微微的头疼中错过了横空出世之莽莽昆仑和长江的摇篮唐古拉山。
天明之时,已身在苍茫藏北。
路在蓝天下,不知伸向何方;但不管到了哪里,远处都横亘着神秘的雪山。她们的神秘,我有证据:雪山,没有顶,群山上酣畅欲滴的乌云和白云自下而上环绕,中间形成一块巨大无比的椭圆形蓝色真空,它的深邃,仿佛要直扑到宇宙尽头!
是造化?是偶遇?还是神在把我等召唤?
初生的我就在母亲的襁褓里嗷嗷来到这块大地,对于不及平原三分之二的氧气我早已习惯。
但我仍然晕眩,不是大脑,而是仅存的那一点点感知。那段时间,我彻底忘却了自己卑微的灵魂。
这里没有平等的立场,你只能被动地接受:天地是神,或神以天地之万物予你种种启示?悲哀在于自身的渺小,但另有一种快乐在升腾——终于可以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
她,古老一如既往。却已不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她了。
城中再没有土砌的墙。寻常百姓家的屋檐再没有风铃。树梢不见了纠缠不清的发丝。儿时那片原始的树林已变成没了特色的园艺,再没有斑斓的蘑菇,和夕阳下密喳喳的红蜻蜓。鸟儿都飞到哪儿去了?路上徜徉的马车呢?盘旋于苍天的雄鹰何在?
时间是伟大的造物主,也是强暴的刽子手。他创造一切,又将其扼杀。
但,布达拉还耸立在红山之上!一千三百年后的这个傍晚,她依然金碧辉煌!
清晨或傍晚,我无声无息地驻足布达拉脚下,仰望她被仰望了千年的红墙金顶。对于我,她的意味不在王权,虽然她曾经就是王权;也不是富贵,在老一辈藏族人心中她的确囊括了寰宇的金银珠宝。我的心境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世里那盲目喷涌而出的一种无法知晓的信仰。她怎么就深深地吸引着我永不厌倦的目光呢?
从未去理解路途上那些天地间的启示究竟是什么。一个亲密的生命陨落了,徒增心灵上的一块创伤。
失去,失去,再失去。灵魂呼唤的那种自由几乎将我征服。
于是,我走进了诡秘暗淡庄严神圣的殿堂。
布达拉、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雍布拉康、桑耶寺、敏珠林寺、白居寺、扎什伦布寺、萨迦寺……直至坐落于海拔五千二百米的世界最高佛寺绒布寺。我一口气走过来,不带半点杂念,亦未皈依佛门,但那份虔诚令我至今无法释怀。
处处有多姿多彩的壁画,内敛却仍要闪光的金佛,袅袅的藏香,永不枯竭的酥油灯……这些寺院宫殿折射出藏、汉和印度民族的千年精华。
上午的阳光照在古老的红色土墙上。墙上有采光的窗口,这窗无棂,更无玻璃——这里不大需要那些隔绝自然的屏障。
窗口里那位小喇嘛本就暗红的笑脸在阳光中更加灿烂。但那微微的笑,好像并非表示对陌生者的迎接——我怀疑,对绽放的花儿,对跃入眼帘的石头,对初生的羊羔、飞舞的雪,甚至对大地上扬起的尘埃,那张脸都会凝固如此迷人的一笑。
信仰在一点点地凝聚,从时间到空间,从无数卑微的个体到浩然的整个民族,从虚空到现世、再到来生……在这样的信仰里,纵使俗世最倔强最冥顽最叛逆的意志,此刻也安宁了,放弃了它想要辩驳的种种是非。
于是,我走向孤独眩目坎坷危险的极地。
大地啊,何等荒凉!但对于眼,对于心,又是何等丰硕!
浅浅的草甸任意扎根在贫瘠的大地上。赤裸裸的山几乎全是破碎的冰矶石。冰舌从雪山顶曼延下来好似凭空刺向大地的剑!
这一切终于在珠峰收缩为一个点,一个地球自身极力伸向天宇的最遥远的那个点。而这个点,自数百万年前就不断地、近乎永恒地一次次超越自己!
但我心终于自8848的那个点飘走了。枯黄的地平线呈现一个又一个凸起的弧形,不经意时,已被突兀的希夏邦玛峰冲破,一点点地她将洁白如玉的肌体展示给蓝天——严重弯曲的地平线、希夏邦玛和天空,这最简练的元素竟勾勒出如此惊心的画面!
在壁立千仞的喜马拉雅大峡谷,草甸消失了,裸露的雪松三三两两地现出来,灌丛越来越密,高山杜鹃开得热烈奔放……海拔从六千米垂直下降,半个小时就把我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才达到的高度一笔勾销!嗬,那浓烈的绿叶的气息!
那个夜晚我疯狂地呼吸着绿色,在中尼边境,灵魂终于回归肉体。
北纬三十度的记忆挣扎着不愿离去,而我却已挣扎着远离了北纬三十度。
生命变得单纯了。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冲破所有的经纬,在8848和0之间自由地翱翔……
精神的玫瑰
第一次失恋在大学一年级,反令我陷入对物理学的专注。那一年的春天笼罩着不祥的华丽——那些深奥的理论在我看来好像都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矛盾。我感到无边的苦闷:自己终究无法在物理世界里有所建树。偏离那条轨迹,我越走越远。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荒凉的大地、默默无语的岩石和远山才能唤起我内心的激情和对未来的向往。于是我不再计较爱情,不再与道理喋喋不休地争辩。
某天,我带团行进在人迹罕至的中尼边境附近。一次偶然停车,遇到了她——好像前世就等在那里——被灰土裹着的头发硬邦邦的,黑乎乎的小脸上嵌着迷茫的眼,单薄的衣裳几乎被肆虐的寒风给掀去了。
她没有一句话,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而那眼神,超越了世俗的概念,让人无言以对。我的风趣而善良的俄罗斯小伙子们拿出巧克力,认真地剥开并递给她。一只小手伸出来——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手,仿佛自诞生以来就不曾被水亲吻过。那并非肮脏,我想,在原始的地方,没有肮脏。
尘土扬起时,她依旧站在那里,脸上绽出恍若隔世的微笑。
这个贫穷的藏族小姑娘令我心生怜爱。而我,在她面前却一样的无助,就如面对爱情,面对理论。我似乎明白,其实生命的意义远远不只是男欢女爱,即使对未知世界的执着探索也未必是我们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那个黄昏,我们是大地上唯一还活着的——夕阳映红了喜马拉雅群山,沟壑纵横的峡谷上不见一只飞鸟。起始于上海人民广场的国道三一八延伸到此,繁华和荒凉已隔了一万里地!
车子急停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波兰老头儿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他蹬着大概二四的山地车,风尘仆仆地赶上来,竟意外地是我的俄罗斯客人的朋友。大家热烈地聊着这块土地,直到我们的驿站。第二天他拒绝了我们的顺风车,他说,他就是到这世界最高最荒凉的地方来骑自行车的。
我想,他是富有的。经历了或许六、七十年的光阴,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呢?他终于在人生迟暮的时候选择来到连飞鸟都不敢轻易梦想的高度,而他所依赖的仅仅是一辆自行车!
关于贫穷与富有之间的哲学,我无资格来谈。我常常认为自己既站在二者的中间,又处于二者的极端。而无论何种情况,都招至非议和嘲讽。
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古阿拉伯的那位诗人,他走在碧血黄沙的大地上,黯然神伤——玫瑰开得鲜红的地方,是否真埋着流血的君王?
我以为,这君王并非手里握着亿万百姓的帝王国君。为某种信仰啼尽最后一滴热血的,注定是精神上的王者。因那大地埋葬了一种精神,所以,那簇火红的玫瑰便永不凋谢了。她,开在人们的心中。
关键字: 喜马拉雅 天路 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