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楚布寺行记
循声而去
奇怪得很,自去年十二月开始,就有不同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反复地说:“你去过西藏吗?你应该去!”这样的声音来自仁波切,也来自身边的朋友,甚至来自素未平生的同路人。多多从来相信一切声音都是上师的声音,所以总在猜想,为什么要我去呢?西藏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直到不久前因缘成熟到瓜熟蒂落、势在必行,多多启程了,满怀期待,又不敢期待——所有的期待导致所有的失望,但所有的疑问一定存在答案,怎么办才好呢?默默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吧,包括接受什么都不会发生。
踏步寻来
北京西到拉萨,t27,晚上九点出发。在火车上一觉醒来,看到了一片古城墙,明明上了岁月,还要一副光彩崭新的模样,想必是西安,倒头接着睡去。又是一觉,还没醒来,被女友推醒,说是雪山。看上去好矮的雪山啊,却不知自己已经是身处海拔四千以上,所以连连的小山稍一仰脖,就顶了天,白了头,穷了首,生生立在了三界外。沿着藏北草原遗世独立的曲线缓缓前行,海拨在升高,气温在下降,越来越寂寞。其实所有的旅程都是寂寞的,我甚至渐渐相信,我们之所以出发,就是寻那旷世寂寞而去的——轮回是寂寞的轮回,除了你自己,无从救赎;涅槃是寂寞的涅槃,既无众生也无佛。那个答应你生生世世永不离弃的上师啊,早已经在你最无心的时候化作无形的道,化作了孑然一身的你自己。
所有热热闹闹、来来往往的都不真实,不自由。只有空无与寂静才是究竟的自由——“如果你只是一粒沙,整个宇宙全部的空间都是你的,因为你既碍不着什么、也挤不着什么一般地一无所有;你面对无垠的开阔,你是宇宙的君王——因为你是一粒沙。”圣哲说的话,也许只有极地冰寒中的牦牛懂得。酷暑恼热的达兰萨拉,蜂拥而至的人们,有谁懂得了噶玛巴的寂寞?他最寂寞的寻问莫过于:“如何才能让你,我儿,也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世界,妙哉华藏界!”需要假名安立多少言语,才能听懂你最想告诉我的那个答案?你频频拈花,我却忘了微笑,所以无量劫之后,我学着你当年的身姿,躇躇独行,去寻找足以回应的表情。
大概是中午时分,经过了可可西里,藏羚羊总是离我太远或者跑得太快,总也抓拍不到它们最完美的样子。可又有什么叫做“最完美”呢?或许惊鸿一瞥就是最完美,或者扑朔迷离就是最超绝。可能藏羚羊也在想:火车不是离我太近就是跑得太慢,不知道冬天来临,没有食物时,它会是什么样子?心如果不是太坚硬,也许就能够看到世界的其他面向,例如一只羊怎么看待草原,一个轮子怎么看待长路,一阵风怎么看待卓玛夜半的歌曲。爹雅他,嘎爹嘎爹 帕那嘎爹 帕那僧嘎爹,菩提也唆哈(超越,超越,到彼岸去),彼岸并不遥远,心一软,心一转,便是智慧的彼岸。
直到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八点,火车抵达拉萨。我却发现,眼前浮华的,不是我的拉萨,面目模糊的,也不是我的爱人。不是说过,若非雪山的水,不懂洗你的黑发吗,为什么轻易洗去你的铅华?不是说过,若非牛毛的线,不懂缝你的氆氇吗,为什么要秀那朵艳俗的花?不是说过,若非佛陀的嘴唇,不懂你要说的话吗,为什么满城喧哗?仓央加措跃上了马,邬金钦列翻过了山,可他们还是要回来的,你叫他们怎么认得出回家的路?我匆匆离开,躲回了楚布。那些比我勇敢的人们啊,请在每一个拐角处,点上一盏酥油灯,阿爸想要回家,阿爸快要回家。
王者尚在
杜松钦巴说,楚布不属于人间,是真正的上乐金刚坛城。可通往净土的路,铺在了人间,我们在人间辗转颠簸了很久,才到达了楚布寺。刚一进寺,漫天下起了冰雹,汹涌一如我的心情——不知道是因为被人间风雨所驱逐,才来到了噶玛巴的净土,还是,直到踏入他的国度,才看清楚那些死死执取的风景,不过是一场短暂的风波,来得淋漓,去得尽致。噶玛巴真的不在这里吗?明明王者尚在,否则一场雨如何会有这样的加持力?
风雨停,天光开。慈悲而智慧的管家,答应带我们去法王曾经生活了七年的房间里修法,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可以在法王房间里修法两个小时。走上三层楼梯,高原反应让我的头快要炸掉,在上师的房间门口,几乎无法弯下身去解鞋带,差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可就在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奇迹般地,一切高原反应都消失了,竟能从从容容地在上师的法座之前做了三个大礼拜,然后盘腿坐下。
上师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之前一样,甚至他读过的书,念过的经本,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着,仿佛他只是偶尔起身,去啖一杯红茶,去看一眼窗外飞过的黑鹰而已。仿佛当鹰只在虚空中消失,上师就会又在他的法座上出现。记得在达兰萨拉,上师的法座前,我曾跪着诉说,或者是忏悔,也可能是抱怨:“上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修皈依与发菩提心,但是直到修到第七万遍,我才开始去想,为什么要皈依,修行又是为了什么?我观察自心,发现自己一直都只是想从轮回里的苦出离,却皈依的是,轮回里的乐。这是不是很糟糕?”上师轻松地说到:“轮回里的乐,也是不真实的,短暂而虚妄。”我急不可待地追问:“那真正的解脱之后,会怎么样?”上师静静地、斩钉截铁地说:“你就不会再失去!”我的心仿佛被顿时腾空,那一个当下,失去了任何判断,没有抉择,只是呆在那里,呆着,凝固着。许久,上师轻轻地说,仿佛是在解释:“我们最害怕的,不就是失去吗?”
原以为,上师会用种种妙光或种种净土,或者抽象一点,用种种空性去描述那个解脱的境界,结果,他只是淡淡说道:你就不会再失去,不用再害怕。如同当年的观世音菩萨对舍利弗说的:“菩提萨綞,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无所得所以无所失,如来无所从来所以无所去,才领悟啊,上师其实根本没有离开,没有从楚布寺离开,也没有从任何地方离开,因此,即便含着热泪,祈求他的回来,也是可笑的,更是悲哀的。楚布寺不是空城,噶玛巴正顶戴着他的黑宝冠,如王者一般端坐在坛城的中央,注视着群生,以他牧羊人一样,守望的目光。
相信噶玛巴依然还在的,不只是我一个,还有楚布寺的僧人。每一个上师修法用的房间、大殿,至今,还每天有人按照当年一样的仪轨去修法、献供,从未中断。上师肯定也全然接受了,接受了每一个供养者的身、语、意,纳入了他的功德之海,无异无别。
生死无别
这一次是多多第一次到楚布寺,又适逢上师二十二岁诞辰,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会在上师的座前匍匐不起,会在楚布的赤日下泪流不止,然而除了一两声鹰啸偶尔划过长空,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开始有点迷惑了,努力搜寻着:一定有些什么是需要我去发现的,需要我去承受,否则为什么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西藏,为什么所有的声音不断在召唤。可是来到楚布已经好几天,我完全没有答案,那个神圣的时刻要在什么时候发生呢?
二十六日一大早,管家喇嘛吉米就来敲我们的门,而在这之前,喇嘛突丹早就悄悄地将新鲜的酥油茶和“巴列”放在了我们床头的小桌上。女友这几天一直在唠叨:“天啊,天天被喇嘛伺候着,要折损多少的福报啊!待不下去了,没法待了!”真的是好沉重的幸福,不知道要用怎样的三千大千世界七宝去偿还,或许唯一堪作补偿的,就是无边的证悟了,唯有佛果的功德才抵得了欠下众生世世的情。喇嘛吉米是来带我们上山放风马旗的。在拉萨,喇嘛吉米已经带我们去买好了一百多捆祈祷旗,还有格萨旗和风马,装了整整三大麻袋,喇嘛还说:“今年放的少了,法王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年我放了装满一辆东风车的祈祷旗,最后因为风大连挂旗子的水泥杆子都倒了。”
在弟子的心中,上师的平安与长寿永远要比自己能活多久更重要——弟子生生世世的命数,早已连同纯白的哈达交给了上师,缠在了上师合十的掌中。曾经有一位朋友感叹道:“最近传承中发生这么多事,是不是真的,我们的障碍年要来了?”我说:“不会,我们最大的障碍是,再也没有福报让噶玛巴住世了,只要上师还在,没有什么可以是真正的障碍。”不知道那位朋友宽了心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我想说的是,一切的美好能否继续存在,只和我们自己有关,他来了是因为我们有福,他走,是因为我们自己福尽。所以再多、再斑斓的旗帜,其实也无法让噶玛巴更加庄严,庄严的只是我们自己的真心道场,升扬的只是我们曾经沉溺、曾经沉重的心,当我们愿意抬头,愿意睁眼,就一定能够看见,如虚空般永恒、如大地般坚定的,噶玛巴。
来到楚布寺的后山,那个被认为是弥勒菩萨坛城的空旷山谷,已经有几位喇嘛在寒风中等待。我们在每一捆祈祷旗上都写上了上师的名号“十七世大宝法王邬金钦列多杰”,然后看着喇嘛突丹麻利地凭借简单的工具爬上了水泥杆子的顶端。我们把串好的旗帜抓成一把,抛向喇嘛突丹,有时候他接住了,有时候没接住,旗帜就华丽地从空中落下,像千叶的莲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华丽,在无人的山谷中,无云的晴空下,无声地翻飞。不知道是我在向上师呈献,还是上师有心让我在此刻看见,这无相之色,无常之美:自以为可执取的,都抓不住;坦然放手的,都将最后落入,虚怀若谷的心上,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挂好了祈祷旗,喇嘛吉米开车载着我们匆匆回到大殿——楚布寺的长寿祈愿法会已经开始。每年法王噶玛巴生日的前后三天,楚布寺都会为他举办长寿法会。规模虽然远不比年底在菩提迦耶举行的噶举祈愿大法会,但僧团是一样的庄严虔敬,仿佛只要他们足够虔诚,法王噶玛巴就会在法座上点着头,轻声允诺道:我不走,不会走,直到轮回空尽!可惜多多囊中羞涩,不能一一供养日日夜夜道尽众生心声的僧伽如意宝。
上午的长寿法会刚结束,喇嘛吉米就又把我们带回了那个山谷——该作烟供和放风马了。快下车的时候,喇嘛吉米告诉我,前面半山上有一个天葬台,刚好今天有一场葬礼要在那里举行。我缠着他,非要上去,喇嘛吉米警告我说:“不许害怕哦!”远远的,就看见了硕大的秃鹫,那一种天生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生灵。秃鹫的样子很凶猛,让人不寒而栗,可死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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